二奶奶高氏咬咬嘴唇看向儿子:“五郎,你自个说,有什么见解?”
“咳,这事你问他个孩子做甚?”李肃在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说。
李硕被母亲问到头上正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,听他大伯这样讲,年轻人的火气便顶上来。
他比陈慧儿小两岁,却是从小一处耍青梅竹马的。
现在听大人们商议着要他退婚,立即气鼓鼓道:“若问我,我不同意!哪有这样嫌贫爱富的?人家出事我们落井下石,可真是出的好主意!”
李丹听了意外地眨眨眼,歪头欣赏地盯了弟弟片刻。
李肃顿时已经咆哮:“混账,你敢指桑骂槐、目无长辈了么?功名了不起呀?我当年还做过一任京官哩!”
“兄长消气,何必跟小儿辈斗嘴?”李严急忙劝解,又说李硕:“五郎不得无礼!怎么和你大伯回话呢?不愿意就说不愿意,带这些无用的闲话作甚?”
旁边李丹心里叫好,面上却忍着不笑。
原来李肃当年做礼部员外郎,在任上接待凉州上京朝贡的达官时索贿被揭发,因此丢官还乡,他就怕有人揪着德行说话,每每被踩到尾巴就跳起来。
今晚尤其是被自己侄子戳中痛处,怎能不火冒三丈!
“反正,我不同意,我也开不了口!”李硕没想到说了半天竟然是为了家里让自己受委屈、丢面子,顿时怒火上涌“刷”地起身,说:
“谁赞成这主意谁去办,莫想叫我出头!”说罢向二奶奶施礼:“母亲,孩儿累了要去休息。先告退!”说完涨红着脸,也不等高氏开口起身离开。
李丹见了忙压压手:“母亲莫急,我去劝劝五弟。”说罢追出门去。
“这俩孩子,真是没个让人省心的!”二奶奶急得拍茶几。
门外小丫头探头看看,却又不敢进来,只得把门关好,仍在走廊上候着。
“孩子不懂事,咱们不能由着他性子。这家有三哥儿胡闹就够了,可不能再带坏一个!”李严摸着下巴上的短胡茬幽幽地对兄长说。
“是呵!”大老爷叹息:“人家范县尊也是好意。小五郎不懂事,难道我们也跟着胡闹?岂不寒了县尊的心?”
“县尊、县尊,他不也看在银子的份上?”二奶奶嘟囔着。
“瞧你话说的,若不是有我李家的名头,这等皇帝震怒的大案,你以为有银子就值得县尊注目?妇人之见!”李肃板起脸,顺带看了弟弟一眼。
“是呵,二嫂。这么大的事,范县尊能点拨到肯节上,二百两绝对很值。
至少,五郎的功名保住,才能再举人、进士一步步攀上去。
等你门前有了‘进士及第’的扁题,二百两算什么?
所以不要心疼那钱了,还是说说要不要退婚、怎么办理的好。”李严就着兄长的眼神赶紧接话劝解。
高氏虽应了钱的事,可银子还不曾送到。
范县令已经主动示好,看来送一百两足矣,余下的那些自然是自己和长房分了,李严想想都觉得高兴。
“这样,既然范县尊愿意为我李家开脱干系,那再好不过。
我看还是尽快退婚,哪怕多给陈家些也行。
不过范大人给我提了醒,应该给大尹(指知府)、府学和县学那边都打点些。弟妹别心疼,这可都是为了孩子的前程呵,对不?”
李肃说着,用眼色制止了着急想说话的李严,微笑着对二奶奶点点头。
“那,大伯的意思是……?再出三百两够不够?”二奶奶知道府里的大神要的肯定不比县里少,咬牙说完合十道:
“阿弥陀佛,要再多我一时也拿不出来了,就这样,如何?”
“嗯,我看也差不多,那就这么办。明天我去南昌找参政大人的路子拜拜,县里和饶州府还是由三弟去跑。
退婚的事么,弟妹你来操持!
我意见陈家那边不要给现银,否则会被当作家产充没了。
等三弟在县里打点好,然后弟妹给陈家面额小些的银票。
不惹眼,方便携带和取用,我们也算对得起陈家。
真要流放个三年五载,他们在外面要用钱呐!弟妹你说是不是?”
他这番话说得二奶奶连连点头,称他想得周到,全然未想这哥俩实际打点根本用不了这样多,余的都被他们昧了!
“唉,摊上这事还能怎么办?无非破财消灾罢了!
这事我还得着落在劳媒婆身上,不能收下谢金她就不管了!
先叫她去陈府上说,再找顶小轿子悄悄把那陈家姑娘送回去。
她家出事往李家躲,这叫怎么回事?又不是正经已过门的媳妇,这不是害我五郎么?
三叔你可得和县尊说清楚,我们把线划得分明,陈家犯的事和我们可没任何关碍……!”
二奶奶絮絮叨叨,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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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五弟等等!”李丹追上李硕:“诶,我还是头一次看你这样硬气说话,这就对了嘛,为何垂头丧气?”
李丹一向觉得这个弟弟在他母亲面前太软,而今听他竟敢当面说不,真有点难以置信。
“兄长莫夸了,小弟心里难受得很!”李硕撅着嘴回答。
“怎么?”
李硕回头看看,轻声道:“你还不晓得?他们问我的意思,不过是看我已有功名在手客气罢了,哪里是真的顾及我心意?”
“你是说……?”
“到最后他们还会去陈家退婚。”李硕苦笑:“这些人,他们想的是李家的声誉,顾的是二哥、四哥的前程,才没把我放心上!”
“这倒未必,二哥和四弟是要考虑,你这秀才他们也舍不得丢。好歹能免几十亩地赋税!”
李丹冷笑:“你说他们为李家那是真的。不过话说回来,大伯坐在那个位子上替全家着想原也应该。”
“三哥你什么意思?这话说来说去,他们竟是对的?”李硕甩手道。
“他们为李家、舍陈家,就是方才说的‘落井下石’嘛,有什么对的?如果真仁义,就该想想其它办法。”李丹叹口气:
“可惜,这个家咱们俩说了不算数,在这里徒增烦恼,奈何?
不如你悄悄去和慧姐儿说说话,好歹开解下,说不定明日母亲真就送她回去,她现在肯定如坐针毡呢。”
“也好。”李硕又回头看看:“现在母亲和大伯、三叔说话,我赶紧过去,等她回来又看得死死的没机会了。”
说完又谢一遍李丹,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后面去了。
他和陈慧已经订婚,按说不宜见面,但现在事出紧急,也就顾不得什么礼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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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走弟妹,李肃背着手在厅里踱了几步,叫来长景换了新茶和杯盏。
“三弟,你觉得这次能安全渡过去么?”李肃重新坐下问道。
“兄长何意?”原本李严以为大哥是要说那几百两银子如何分润,谁知他似乎另有话题。
“三弟,你我两家的子女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样的,只这二房……是个隐患啊!”李肃一脸的失望。
“是呵,我等为家殚精竭虑,唯有二房好似个病灶。”李严顺着兄长的意思说,他想看看对方到底要说什么?
“人若有病,该当如何?”李肃问。
“兄长,二房……毕竟是自家血脉。”李严皱眉。
“你想哪里去了?我又不是要下黑手,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圣人门徒!”李肃嗔怪:“只是我怕你心软不愿。”
“兄长到底要做什么?”李严看着大哥道貌岸然的样子心里升起几分鄙夷,你要算计自家二房还拿圣人做盾牌,这脸皮真是……。
“我的意思是,不若将病灶割去。”李肃仰起头,面带痛惜:“为了全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”
他回过身:“分家吧,既然二弟妹已提出要这样做,那就如她所愿。”
“可是大哥,二嫂的意思是她二房分家,只将小钱氏与丹哥儿分出去。”李严赶紧说。
“这事又怎是她说了算的?”李肃摆摆手,虽然二房是高氏做主,但他并没将这个女人放在心上。“这个家自然还是你我做主。”
李严心中惊骇,嘴上诺诺连声,想来想去还是不妥。
本朝有法度,虽家主过世,其子在且成年者以子为家主,若子未成年其母暂代家主之形。李肃不顾及李丹和高氏的存在,明显存在相欺的意思。
这事可大可小,若官府认真起来同族相欺乃重罪,不但要赔偿、罚没,而且还可能受到革去功名、枷号、劳役等处罚。
似看出他的疑虑,李肃缓缓道:“这次我去南昌,会和各方面打好招呼,法律上定会做到不存纰漏。”
“兄长这事……还当仔细考虑。”李严皱眉:“若是高氏因此闹起来……,再说丹哥儿那个猢狲绝不会束手就擒的!
为弟这可是替兄长考虑。
诶对了,你这次去南昌帮忙问问,到底何日才能发榜?我那好大儿离乡太久,必然想家得很了!”
李肃眸中闪过不快。三弟的话既是反对,也是警告。
三房的嫡长子李著有神童之称,被称“饶州文采第一”。
这次去南昌,头次考完尚未发榜,文章抄录出来惊动全城,传为必中前三的人选。
据说当时城中赌坊为他的名次下注,比例高到一比七十七!
结果第一次开榜前十位的名字出人意外,全数是富户、勋贵子弟,因此全城大哗。
学子和百姓到按察司上书,这才惊出弊考大案。
后来官家恩旨重考,城中赌坊再次下注,这回是一比六十!
即便尚未发榜见到的人都恭维说大公子中榜是妥妥的,所以李严很得意。
李严提起李著,一方面提醒大哥别做有损自己三房的事,另一方面提醒他自己和二房都有个儿子身带功名,是受官府保护的。
很无奈,提到这个话题李肃便觉底气泄了数分,自己三个女儿,怪谁?
他想想放缓了口吻:“我倒无意损二房的利益,只要三弟同意,日后不埋怨我就好。”
“那兄长的意思是……?”
李肃抚须沉吟片刻:“你我两家共同出资购置个院落,让二房迁出自住如何?这样眼不见为净,日后再有什么他家自己解决莫来烦扰。”
“那……二嫂说的丹哥儿自立门户呢?”
“既然分出去单过,二房的事自然他们自己解决。”
李严皱眉,这不等于将二房逐出家门?
“只怕二嫂不会同意,这好端端的……。总得要个说辞?”
“这个嘛,我想好了。”李肃冷笑:“让昭毅将军家来闹,就说丹哥儿殴打皇亲。”
“啊?”李严头大,这招倒是厉害。
本朝法度皇室外出配黄带子,公爵以上为明黄,以下为杏黄,镇国将军以下为赭黄,凡佩系此三色者百姓、官员须见礼,不礼敬者杖二十,加伤害者罪一等处罚。
“可……这么一来……。”
“这么一来我们正好有生气的借口,让弟妹同意分家出去过。”李肃面带得意,他觉得自己想了个好招。“她自己的儿子惹事,怨不得我们。”
李严看着兄长禁不住起了身寒意,为了将二房赶出去兄长不惜找外人来给李家扎上一刀,这份恶毒……。
且慢,他干嘛要下这等狠手?李严垂头装作饮茶,注意到这盖碗有几分熟悉。
“怎么?”李肃问。
“嗯?哦,我瞧着这东西似乎以前见过。”李严说。
“你才想起来?刚才长景端进来时我便注意到了。”李肃微笑:“当年你发烧却还往外跑着和老二疯玩,父亲将你们叫来狠狠骂了几句,然后命我端药给你喝。”
“哦,想起来了!”李严一拍大腿:“我那时犯倔不肯吃药,伸手打翻在地摔碎的那副,就和这个是一套的?怪道样式看着面熟呢!”
说完他放下茶盏:“兄长,你知道小弟是个做事软趴趴、不干脆的,这分家的事我倒没什么意见,具体怎么做,还请让我再思量、思量。”
“行,那你尽快给我回话。”
李严走在回屋的路上心里感到烦闷。兄长得意的样子不再令他敬仰,反而有种抵触了。
再想想那茶盏,慢慢地一个念头从李严心中升起。他加快步伐要回去再仔细琢磨琢磨,身后的小厮顺儿没注意已经和他落了一大截,赶紧小跑着追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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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丹和五弟分手,回想梦儿此刻也该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,自己无力相助同样烦恼得很。
且那周都头说的,怕是会判全家流放。
想想此去千山万水不知何时能再相见,情思涌上心头,不由地长叹一声。
自己到这个时代已经十五年,却还是很难理解这种株连家属的做法。若真有罪也罢了,明明只是牵涉而已。
唉,这个皇帝也不知怎么想的?
在前世,李丹以文科大学生夺得省大运会武术第一名,因此被来征兵的军官一眼相中。
他从士兵做起八年做到野战团的副团长,后来受命组建特战旅并担任参谋长。
由于脾气大、顶撞了军区高层,结果不得不自请转业去地方,先后从事武装部、城市规划院和食品监督管理局工作。
活儿很杂,越做越杂。他心里郁闷,最后倒在酒桌上。
再睁眼时已经睡在母亲怀里,父亲带着青色襥头捋须而笑的形象是他记住的第一张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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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丹情绪不高地晃荡着,一抬头已到了小院前,他和小钱氏就住在这个天井只有二十平方的小院里。
姨娘屋里的丫头针儿正在门口张望,见到他惊喜叫:“三哥儿回来啦!”跑到面前来埋怨:“你可回来啦,姨娘一直在等!”
“她着急了?”李丹看看天色,以往还有比这时辰回来晚的,也没见说着急嘛。
“三哥儿不知道,傍晚大娘把姨娘叫去又骂人了。”针儿撅起嘴委屈地告状。
“为什么事?”
“还不是因你跑出去?大娘说官家派兵来抓人,叫姨娘看住你,不许往外头去呢!”
本朝赵氏当政称今宋,奉宋朝太祖皇帝之兄赵匡济为祖,称靖康之前为前宋,靖康之后为后宋,故民间对皇帝也沿用了“官家”的指称。
“就为这个?”李丹一嘁:“这她哪里看得住……?”话说一半咽回去了,见姨娘正站在门口瞪他。
钱姨娘十四岁进门,今年刚满二十四岁。
李丹在她面前有种亦母亦姐的感觉,最怕她受委屈、受气,所以见到就同鼠儿见了猫一般,顿时矮了三分,陪笑道:
“姨娘万福,这么晚了怎么站在门口?小心着凉。”说着给针儿打眼色,教她扶钱姨娘进去。
“你也知道天晚了?可就是不管家里惦记着对不?”钱姨娘说着眼圈就冒出泪花儿来。
她在家排行第三,上头有一兄、一姐。小时父亲都是捧在心口上的,未料嫁给姐夫后,先遭大变夫婿身故,后来含辛茹苦养育三郎。
那高氏总拿出正室大娘子的派头,三天两头教训自己给脸色看,心里别提有多少委屈了。
平时在人前她撑着,只是见到三哥儿才忍不住要哭出来发泄。
“哎,你别哭哇!姨娘有话屋里说,你别哭、别哭!”李丹慌忙扶姨娘进屋坐下,自己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。

